八九八.五 一自風塵起.猶嗟行路難
「啊!」馮道被趙匡凝掌力一掃,像砲彈般拋飛出去,落往一個山林斜坡,他身不由己地沿著坡道滾落,滾得筋骨欲斷、頭昏腦脹,直滾了十數丈遠,才到達坡底。趙匡凝那一掌其實力道綿軟,且含有橫移卸化之功,是送他離開危地,因此他雖然全身疼痛,卻沒受重傷。
馮道不禁納悶:「那趙匡凝無緣無故打我一掌,究竟是好人還是壞人?」他休息了半天,疼痛稍減,便慢慢起身,一跛一跛地走出山林,到了小鎮,已是晌午時分。他先吃飽喝足,在客棧歇宿一晚,隔日清早準備好乾糧、飲水,便起身前往天龍山。
他雖不知道馬車貴客是皇帝,但可感到對方託付的事情十分重大,不能有一點閃失,因此他不敢走陽關大道,逕揀林間小路行走,他滿身傷痕,行路緩慢,經過近一個月的跋涉,終於抵達河東道太原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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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龍山位於太原西北方的石州,山下有一座「天龍寺」,馮道下馬進入寺廟裡,只見庭院東側有一座鐘樓,西側有北漢建立的千佛樓,樓旁有座莊嚴的「禪堂院」,一群僧尼正在院裡誦經禮佛,那安祥幽靜、與世無爭的氣氛,令馮道連日來緊張的心情鬆緩許多,他先向寺僧借宿,到了傍晚,問明去石窟的路徑,便依照指示,穿過「禪堂院」迴廊,從寺院後門出去,順著山路一圈圈往上盤繞。
走了許久,山林小徑漸漸成了懸崖峭壁,右側高聳的崖壁鑿成一個個三壁三龕的方形洞窟,窟裡雕塑著釋迦、彌勒、阿彌陀三尊佛像;左側卻是千丈深淵,馮道沿著懸崖小徑緩緩往上走,深怕一個滑足,便跌個粉身碎骨。
酉時一刻,馮道準時到達九號石窟口,這石窟十分巨大,分成上下兩層,窟裡有兩座雕像上下疊立,上層是三丈高的彌勒佛坐像,頭頂蒼天,雙腳踏著蓮花足墊;下層是四丈高的觀音石像,身披瓔珞、羅紗飄逸。後方石壁浮刻著許多小雕像,一尊尊彌勒、羅漢各展姿態盤坐在蓮座上,構成一幅意境深妙的淨土世界。
窟外有一座四重簷歇山頂式的木閣樓,維護著兩座巨佛,這座大閣倚壁而立,高與山齊,氣勢十分雄偉,旁邊石壁還題了一首小詩:「重簷閣在半空懸,大佛居中一笑禪。」
此時天地肅靜、風雪淒涼,這高閣似飄懸在茫茫九霄之上,兩座巨佛宛如天神般,以肅穆悲憫的目光俯瞰下方,看著恣意妄為的人們,不斷掀起一波波殺戮戰爭。
懸壁上一尊尊肅立的佛像,白天看來莊嚴神聖,到了夜晚,卻變得面目嚴厲、詭異陰森,那恐怖的氣氛甚至令馮道有種錯覺,自己會被這巨大的黑暗吞噬,心中頓生不安:「這麼可怖的地方,真有人來收信嚒?萬一發生什麼凶事,這懸崖峭壁的,要逃命也困難,我先四處探探,看有無其他出路。」
他繼續往前走去,經過十、十一、十二號石窟,到了十四號石窟附近,前方一片漆黑,看不見任何景象,似乎是萬丈深淵,他不得不退回九號石窟口,赫然間,他感到有些怪異:「觀音石像後方原本浮刻著許多小佛像,但最深處好像多了一尊玉佛?」
那玉佛有大半身子藏在觀音像後方,看不清樣貌,馮道不禁納悶:「是我記錯了嚒?」他實在好奇,便打了火摺,睜大眼往前探看,只見玉佛左邊袖子裡露出的手掌光滑細瘦、白晳如玉,其肌理骨節、髮絲紋路、衣服皺摺盡雕刻得栩栩如生。
正當馮道心中驚詫,想再前進幾分探個究竟,洞裡忽飄出一縷低沉細微的呼吸聲,馮道嚇得掉了火摺,四周瞬間一片漆暗。
馮道心中冷顫:「難道這裡有鬼怪?」又敲自己一個爆栗:「子不語怪力亂神!我怎可忘了聖賢教導,自己嚇自己?那不過是風雪聲而已!」
「凡夫俗子竟敢踏入鬼神地界!」石窟裡突傳出一聲尖喝,那聲音似男似女,如煙絲飄渺,又像孤魂夜哭,十分詭異。
馮道嚇得雙腿一軟,跌坐在地:「這玉佛會說話!」又趕緊俯身拜倒,顫聲道:「晚……晚生誤闖神仙寶地,絕非故意,實在是……」
玉佛陰森森道:「這裡不是神仙寶境,是鬼門地獄!」
馮道微微抬眼看去,只見四周夜色蒼茫、沉靜淒迷,並無半點人影,心中不禁叫道:「我瘋了!我肯定是瘋了!竟跟一尊玉像說話……」雖感到恐怖萬分,仍鼓起起勇氣道:「有人託我來送信。」
玉佛桀桀一笑:「你莫要胡說八道!這裡是鬼門地獄,誰會來傳訊,難道是送給閻王老爺?」
馮道心中猶豫:「這信息如此重要,我不能隨便說出,但這裡只有這尊怪玉佛,難道他真是收信的傢伙?」便試探道:「有人讓我送來一方玉珮,說:『天龍山、九號窟、明月夜、酉時刻、安天下、承大業』。」
「轟!」石像後方忽然發出一股掌勁,竟把馮道打得飛落懸崖!
「啊!」馮道往下急墜、嚇得心膽俱裂的瞬間,崖頂忽然拋來一條長樹藤,捲住他的身軀,將他吊在半空晃來盪去,馮道急得大叫:「我說的是實話!」
「誰讓你來的?」崖頂玉佛一聲尖喝。
馮道生怕對方聽不到,大聲喊道:「我不知道他是誰!」
玉佛哼道:「這玉珮是不是你偷來的?」
馮道咬牙道:「我沒偷!真是他讓我來傳信的!你快讓我上去!要是我支撐不住,墜下崖去,你便什麼都不知道了!」
這威脅倒起了作用,玉佛哼哼兩聲,道:「我可以讓你上來,但你要敢說一句假話,我就把你打下十八層地獄,讓閻羅小鬼拔出你的舌頭,教你一輩子說不出話!」
馮道想到拔舌的慘狀,喉頭咕嚕一聲,吞了口唾沫,又道:「那玉珮上刻有龍之九子『魚龍』的圖象!」
「玉龍子?」玉佛呼地一聲,一扯長藤,便把馮道捲上崖頂,道:「你近前來,讓我瞧瞧玉珮。」手中藤條再一扯,馮道便身不由己地飛撲到洞窟口。
洞窟裡忽然發出微微暈光,如鬼火飄零。馮道壯了膽子睜大眼觀看,只見那玉佛其實是個活人,而且是身穿宦官服飾、全身膚光如玉的老人,幽魂似地坐在洞窟裡,手中持著一盞紅紗燈籠,望之不似人身,相之不似人面,聽之不似人聲,察之不近人情,風雪之中,他全身都被薄薄雪粉覆蓋,似結了一層白霜,但手中那盞稀微燈火竟不熄滅。
馮道心想自己只是來送信,與人無冤無仇,即使他看來蠻橫可怕,等弄清楚誤會,自能脫身,便拿出玉珮,道:「就是這個了。」
老宦官收回玉珮,指尖順勢一扭,樹藤「唰!」地一聲騰飛而起,圍著馮道打轉,瞬間將他一圈圈綁了起來。
馮道跌倒在地,被綁得不能動彈,惶急叫道:「公公!你做什麼?你快放開我!」
老宦官冷哼道:「你是個滑頭小子,捆得紮實點,才不會作怪。」
馮道納悶道:「我幾時滑頭了?」
老宦官厲聲道:「我問你,你如何得到玉珮?」
馮道將自己在荒野中遇見李茂貞、馬車貴客的情景快速說了一遍,他口才清晰、條理分明,該說則說、該瞞則瞞,老宦官默默聽著,臉上無任何表情,似乎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,直至馮道說出自己名「道」,字「可道」,老宦官森冷的瞇眼忽然湛出一瞬光芒,喃喃道:「原來如此!難怪他讓你過來。」他忽伸出五爪,猛地往馮道下身狠抓一把,馮道被綑得不能動彈,只痛得哇哇大叫:「你這個無禮之人!」
老宦官威脅道:「你若不能通過考驗,我便把你削成小宦官,與我一生作伴。」
馮道氣惱道:「你究竟要考驗什麼?」
老宦官卻不回答,只哼哼笑道:「小傢伙挺有趣的,有你伺候左右,倒也不寂寞。」便下山去了。
馮道獨自躺在黑漆漆的洞窟裡,既害怕鬼怪出現,又怕被惡獸給吃了,就這麼提心吊膽,忍受風侵雪寒,直挨過兩日,終於見到老宦官回來,他原本害怕這老頭,此刻卻覺得看見活人總是親切多了。
老宦官背上還馱著一大袋東西,指氣輕輕一彈,便斷開馮道的藤索,馮道一得解脫,立刻跳身而起,拔腿狂奔,他雖然餓了兩天,沒什麼力氣,但此刻一心想逃離虎口,乃是使盡吃奶力氣拼命沿著懸崖往下奔去,遇山石阻路,蹤躍即過,始終感到一股冷氣吹在耳畔,他大聲叫嚷,盼有寺僧聽見,趕來救人,但老宦官輕功何等高明,猶如疾風掠影般緊跟在後,追了一小段路,似乎覺得玩樂夠了,咻地一聲拋出樹藤,再度纏綁住馮道,哼哼笑道:「餓了兩天,還能跑這麼快,看來身子挺健壯的,很好!很好!」
馮道氣得大叫:「我不要當宦官,你快放開我!」
老宦官冷森森地打量著他,哼道:「當宦官有什麼不好?」
馮道被他箍得全身發疼,罵道:「你武功絕頂,卻欺侮我一個沒武功之人,不覺得卑鄙無恥嚒?」
老宦官一怔,臉上微微一紅,呸道:「我是最卑賤的閹人,名聲於我,何足道哉?」
馮道想不到有這麼厚臉皮之人,一時無可奈何,只好道:「兩國交兵,不斬來使,我只是來送信的,你不可以殺我。」
老宦官道:「我抓著你,只是一人對一人,哪來的兩國交兵?再說,派你送信的那個人,我也不敢與他交兵。」
馮道稍安了心,又問:「那你究竟想做什麼?」
老宦官臉上露出一抹詭異笑容,道:「不殺你,關著你總可以,關你一輩子,倒是不錯!」便抓了馮道一步步走回九號石窟,又伸手到石壁上的小詩,依著第八、九、十一、六的順序按下「大佛中空」四個字,石壁隨即發出「喀喀喀」巨響,緩緩移出一道沉厚石門,隔絕了懸崖通道。
老宦官從懷裡拿出一朵石花,俯身到觀音石像下方,將石花插入蓮花旁的一個小洞,轉了三圈,又拔起石花,收回懷裡。
不一會兒,觀音足趾下的地板竟然緩緩移動,露出一個洞口,老宦官抓著馮道一個投身,便跳入黑漆漆洞底。
馮道但覺驚駭:「難道他想把我關在這地洞一輩子?」不由得毛骨悚然,急道:「你不能關我!」
老宦官落地之後,打亮火摺,冷笑道:「我高興關便關,你能奈我何?」
馮道連忙道:「這裡無飲無食,你關我一輩子,時時要送食物給我,也太麻煩了!」
老宦官這回倒同意了:「你說得不錯,是挺麻煩的!這樣吧,就關你兩年,如果你有本事活下來,就當你命不該絕,可以離開,要是活不了,你也不是『那個人』,那麼餓死、悶死也不算冤枉了!」
馮道怒道:「什麼這個人、那個人?你究竟把我當成什麼人?」
老宦官道:「就是解開謎底之人!總之把你丟進去關個二年,便知道你能不能解開謎底了!」他一邊說話,一邊快速飛奔,前方出現一個巨大石門,門上寫了「青史如鏡」四個大字。
門側有一面圓形銅鏡,鏡子中心微微凹陷,老宦官將石花放入鏡中凹陷處,一個旋轉,洞門即緩緩開啟,露出一條長隧道,接著再關起洞門。
馮道見那隧道越來越寬,形成一個十數丈寬、看不見盡頭的長遠洞窟,兩旁排列無數石像,最前方是一尊三丈高的軒轅黃帝坐在指南座車上,雙目神威炯炯,揚起手臂指向前方,威風凜凜地指揮兵馬,另有四尊大石像排在後方。馮道認出他們是黃帝身邊的四位賢臣勇將——風后、力牧、常先、大鴻,雖是石像,卻雕刻得栩栩如生,精眸凌厲,猶如搏兔之鷹,令人油然生畏。
老宦官往深處行去,兩旁的洞窟不斷移出一尊尊石像,不斷向他們發動攻擊,老宦官忽前忽後、左飄右移,一一閃過,他奔如閃電,即使石像越移越快,左阻右擋,他也絲毫不遲滯,可見這條石窟路他已走得十分嫻熟。
馮道被他拎著奔行,晃盪得頭昏腦脹、幾欲嘔吐,仍好奇地左右張望,見這些石像盡是黃帝時期的人物,一舉手、一投足,盡殺氣騰騰,宛如絕代高手,不禁連連讚嘆:「究竟是何人在這地洞雕刻了千百尊王侯將相,融入厲害武功,排列成陣法?太神奇了!簡直是鬼斧神工!」
忽然間,老宦官閃過一個彎道,「唰!」前方赫然移出一尊三丈高的石像,左手展圖、右手護心,雄姿煥發地擋住前路,老宦官瞬間力貫下盤,頓住腳步。
馮道認出這是手持「湯誓」討伐文,準備攻打夏桀的商朝開國君主——成湯,在他後方是兩軍交戰、氣勢磅礴的情景,但並不是千百座石像互擊,而是虛虛幻幻的影子,看來十分詭異。
老宦官方才闖關,一往無前,此刻卻起了猶豫,馮道見旁邊的石壁刻著「商湯境」三字,好奇問道:「『商湯境』是什麼東西?」
老宦官雙眼迷離地望著前方幻境,幽幽說道:「這是一道玄境,裡面埋藏著『安天下』的祕密!」
馮道恍然大悟:「難道這就是李茂貞他們搶破頭的『安天下』之祕?口訣裡『地隱神龍』四字指的就是這祕密埋藏在地窟裡?」
老宦官道:「不錯!這幻境裡的『安天下』之祕,乃是曠世奇人日月道長和崆峒開派宗師飛虹子兩人傾畢生心力,為我大唐留下的最後一點希望!自從玄宗時期,皇室裡便代代相傳著一個祕密,說二百年後,大唐會陷入末世紛亂,只有解開天龍石窟裡的謎題,天下才可恢復平靜。」
馮道見他一向陰陽怪氣,但提及兩位高人時,卻露出欽敬的神情,心想:「這日月道長、崆峒派宗師能得他如此欽佩,一定是非常之人。」不禁悠然神往,豈料下一刻卻聽老宦官道:「聖上既派你來破解,咱們也只有勇敢地走進去了!」
馮道見他語氣慷慨,一副壯烈成仁的姿態,頓感不妙:「慢著!我們為什麼要『勇敢』地走進去?」
老宦官道:「這玄境裡有特別的機關,進去的人從沒能活著出來。」
馮道驚道:「那咱們還進去?」
老宦官毅然道:「聖上既派你來破解機關,必有其道理,我瞧你沒有武功,是過不了關卡,也只好捨命陪你走這一遭,你若破不了玄境,咱們就一起死在這裡!」
馮道急道:「什麼『聖上派我來破解』?晚生只是來送信!」
老宦官哼道:「倘若不是聖上派你來破解,你怎會曉得『道、可道,非常道,天相奇道;龍、非龍,非真龍,地隱神龍。』這兩句口訣?」
馮道生長在鄉下地方,從小便認定皇帝是「天高皇帝遠」、神仙一般的大人物,從未想過皇帝竟是如此虛弱、受人挾制的可憐模樣,而自己不但為他揉穴舒氣,還受他重託,一時間只覺得腦子嗡嗡響,事情一團混亂,呆了半晌,才吐出一句:「馬車裡的貴客真是皇帝?」
老宦官肅容道:「那玉龍子正是大唐皇帝代代相傳的寶物。」他深吸一口長氣,昂首挺胸,就要大步邁入,馮道心中一涼,阻止道:「慢著!你會不會弄錯聖上的意思,他只是派我來送信,並沒要我破解謎題。」
老宦官用力一擰他脖子,怒道:「你好大膽子,竟敢羞辱咱家!」
馮道被扼得不能呼吸,呼呼喘氣道:「我……怎麼……羞辱你了?」
老宦官忿忿甩開手,道:「咱家從小看著聖上長大,整天都在估摸他的心思,怎可能弄錯?你居然說我不解聖意,這還不是羞辱?」
馮道實是哭笑不得,只能婉言解釋:「晚生沒這意思,只不過滿朝文武人才濟濟,個個學富五車、武功高強,聖上為何不派他們,卻要派我一個鄉下小子來破解謎題?」
老宦官道:「誰說聖上沒派過人?自從玄宗留下這祕密,歷代先帝都曾派人進來,方才那石像陣還不困難,但到了玄境這一關,無論是文臣武將、高達賢士,都沒有人活著出來。後來為免再折損英才,多是把犯了死罪的臣子送來破陣,百多年來,仍是沒有人破出。我也不明白聖上為何派你過來,你不學無術,卻得聖恩眷顧,是何等榮寵,咱們做奴婢的要知道感恩戴德,更要拼了命完成聖上旨意,就算賠了性命又如何?」
馮道看著老宦官九條馬車也拉不回的決心,似乎任何殷勤討好、卑屈求饒、頑強抵抗都不管用,實比那些殺人不眨眼的節帥更難應付,一時間竟無法可想,不禁在心中罵道:「瘋子!瘋子!這人是個瘋子!」但怕對方捏死自己,不敢罵出聲,只忿忿道:「咱倆又沒山盟海誓,為什麼非要死在一起不可!」
老宦官道:「你說得不錯,我原本不需陪你進去送死,但我瞧你楞頭楞腦,半點武功也不會,玄陣裡不知有什麼危險,我陪你進去,也多點勝算。」
他長長一嘆,像是在臨終前回憶著自己的一生:「咱家出身寒微,自幼淨身入宮,得內常侍張泰收為義子。義父時常教導我們這班小宦官,說:『聖上即是咱們的天,聖意即是天意,不得有半點違背。』
打從進宮那一刻起,我們張眼閉眼想的都是主子的心思,如何為主子解憂,討主子歡喜,這是從小刻入骨裡、浸入髓裡,天經地義,要是心裡對主子有一絲不敬不重,都該自掌嘴巴,怎敢有一刻背恩棄主?可這世上偏偏有許多狼心狗肺的東西,忘了聖恩,欺迫主君,那是咱家想都沒法想的事情!
我年少時,看著聖上從襁褓中的嬰孩一日日長大,一日日聰明健壯,心中不知有多歡喜,後來我蒙聖恩榮寵,得賞內供奉,聖上常對我說:『我大唐江山原來不是這樣的,我要學太宗、玄宗,把大唐的榮光再建立回來!承業,朕只相信你,你一定要幫助我。』
我總是回答:『就算千刀萬剮、赴湯蹈火,老奴一定不負聖意。』
四年多前,聖上想發兵攻打鳳翔,我心裡擔憂得很,但主子要做的事,做奴婢的怎能反對?我告訴自己:『如果有人敢動聖駕,我必要拼盡全力保護他,生死無悔。』那是從小刻在我們每個小宦官的心裡,是對聖上、對自己、對天地立下的誓言,決計不能食言。
可是聖上卻對我說:『朕不要你護在身邊,你去李克用那裡。』
他派我擔任河東監軍(唐廷在藩鎮監督將帥的官吏),一方面是在李克用身邊下功夫,監視河東軍的行動,另方面便是要我守護這天龍石窟裡安天下的祕密。聖上曾大力掃除亂政的宦官,眾人都以為他痛恨宦官,沒人想到那祕密其實就藏在宦官手中,那宦官早躲在李克用的領地裡。
後來朝廷兵敗如山倒,李茂貞大舉攻入京城,聖上想到河東避難,我趕緊教李克用領兵勤王,準備迎接聖駕,豈料中途被韓建那逆賊攔截,將聖上囚禁在華州多年,直到前些時候,李茂貞、韓建、李克用見朱全忠勢大,便商量要護送聖上回長安主持大局。」
馮道這才知道眼前古怪的宦官竟是河東監軍,名為張承業,心想:「原來『安天下、承大業』意思是安天下之祕在承業公公手中。而那時我遇上的長安祕事,卻是眾節度使要暗中護送聖上回宮,以對抗朱全忠。」他擔心皇帝和李嗣源的安危,插口問道:「聖上安全回宮了嚒?」
張承業點點頭,慨然道:「聖上被李茂貞、韓建、趙匡凝送回宮,還加封韓建那逆賊為太傅、許國公,賜了鐵券!」
馮道想不到一個皇帝面對囚禁自己的逆臣,不但不能降罪,還得加官晉爵,其中的辛酸無奈,實不足為外人道,不禁生了同情:「幸好聖上回宮了,再怎麼說,宮裡總有些忠心大臣。」
張承業卻道:「宮裡只有另一群豺狼虎豹!崔胤仗著朱全忠的支持,與宦官爭鬥正凶,聖上回去長安,仍是險關重重、生死未卜,他一定是沒法子了,才會派你這個楞小子來天龍山。」
馮道低呼:「聖上就連回宮也不安穩?」
張承業點點頭,嘆了口氣:「一時之間還沒有危險,只是有志不能伸,如入水火。」
馮道嘆道:「我以為亂世戰爭,只有百姓苦,想不到皇帝也這麼苦!」想李曄暫時無虞,轉口問道:「李嗣源後來如何了?」
張承業道:「朱全忠和劉仁恭聯手在魏博伏擊河東軍,李克用兵敗撤退,駐紮在邢、洺兩地,數天之內,朱全忠派大將葛從周接連攻下邢、洺、磁三州,大殺河東軍三萬人,還俘虜了百多名軍官,李克用軍隊退到青山口,已退無可退,只等著被滅絕了。」
「啊!」馮道驚呼一聲,急問道:「李嗣源早已識破朱全忠的詭計,還派了安重誨回去報訊,李克用怎會中計?」
張承業道:「安重誨在半路被汴梁高手截殺,受了重傷,因此來不及傳訊,幸好後來李嗣源趕到,率領橫沖軍衝鋒陷陣,如入無人之境,汴梁軍見到他的氣勢,心慌膽寒、士氣潰散,不多久便被擊退了。李嗣源收兵之後,才發現身上中了四處箭傷,流的血將大腿都浸透了,李克用親自為他解衣敷藥,還賜酒安撫,如今這個橫沖將軍已是名震天下了!」
馮道鬆了一口氣,張承業又道:「聖上尊禮大臣、夢想賢豪,有恢復前烈之志,偏偏大唐江山淪落至此,奸臣逆賊橫行,令他不但壯志難酬,還這麼多災多劫!」說著說著不禁紅了眼眶。
馮道見他難過,心中一軟,道:「你是絕頂高手,如果待在聖上身邊,必能多一份助力。」
張承業懊惱得連連頓足,道:「我奉了皇命,需留在李克用身邊,否則豈能令聖上遭受這等屈辱?我自幼苦練『軟玉綿掌』,就是為了保護聖上,可現在他受苦受難,我卻不能隨侍在側,真是有愧聖恩!」
馮道勸道:「或許這安天下之祕只是一個虛無的傳說,否則百多年來,怎會無人能解?你徒然留在這裡,豈不白白浪費一身本事?」
張承業道:「馮小兄說的確實有理,我也這麼想過,我只要想到聖上受人欺辱,卻無能為力,就像有一把刀扎在心口上!但聖上深信天龍石窟埋藏著挽救大唐基業的祕密,老奴也只能遵行聖旨,守在這裡了。」
他拉袖拭去眼中淚水,仰首喟嘆,又像是對自己立下誓言:「承業原本低賤,卻蒙聖上器重,交託大任,我何德何能受此殊榮?唯有一腔赤膽忠心可報聖恩,告慰義父在天之靈!大唐若不在了,承業要歸於何地?聖上若駕崩,承業心中慚愧,既無面目活在世間,也沒臉死後謁見聖主,這天上地下,竟沒有一處容身。」
他深深望著馮道,懇切說道:「我等了許多年,才盼到有人來,你是第一個奉聖命前來破陣之人,或許也是最後一個,這一次,我們定要全力以赴!」
馮道初時覺得這老宦官陰森可怖、喜怒無常,此刻聽他一片忠君赤誠之心,不禁深受感動:「人人都說宦官誤國,可忠心護主的宦官卻是更多,只不過他們默默盡忠職守,並不像弄權的宦官那樣顯揚名聲。我既遇上這機緣,就應該承擔下來,盡力助他完成心願,也完成聖上旨意,或許蒼天垂憐,我們真能破開謎題,解救聖上和天下百姓。」
他生性豁達、隨遇而安,想到這謎題竟無人解開,一股少年意氣油然而升,生死之事反而不那麼在意了,道:「晚生淺讀百卷書,正是為了救國弘道、安鎮天下,玄境之祕雖然深奧,也未必不能解,就算真的不行,咱們盡了力,也無愧於心。」
張承業原先還怕他不肯用心破關,自己這一去是白白賠死,但見他也有英雄志氣,頓時懷著視死如歸的勇氣,背起那一袋包袱,抓起馮道大步走進幻境裡:「好!咱們就闖上一闖,若真能活命出來,我再收你當小宦官,教聖上賞你個內供奉!」他對義父張泰感念在心,覺得當個大宦官實是最好的賞賜,馮道聞言,卻是哭笑不得。
這一老一小滿懷忠心熱血,抱著一絲希望,攜手踏入百多年來都無人能破的奇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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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地洞原本十分漆黑,一旦進入幻境,卻有點點螢光川流不息,閃閃爍爍地映出周遭景象。只見前方雷轟電閃,將兩軍交戰的慘烈情狀,映照得一清二楚,旌旗上寫著「商」的一方,步步進逼、節節獲勝;另一方旗幟寫著「夏」,卻是連連敗退、血流成河。
「夏商對決……」馮道心念一轉,道:「這好像是商湯大敗夏桀的鳴條之戰。」
張承業睜大眼瞧了一會兒,喜道:「看起來是有那麼一點兒像,小子懂得不少啊!」他帶著馮道一路小心翼翼地往前行,穿過了千軍萬馬,軍兵似看不見他們,並沒有發動攻擊,待商軍大勝之後,商湯便在「毫」登基,建立商朝。
接著是幾位商君傳承王位,一幕幕幻影在他們身畔流轉而過,兩人彷彿身歷其境,又似穿過一道時光長廊,歷經了商朝的興衰,直到前方出現一座富麗堂皇的高大殿堂,便再無去路。
臺上坐著一位身穿九重錦衣的皇帝,左手環抱一位妖嬈美人,右手拿著軍旗,臺前鑿池儲酒、四周懸肉如林,下方是一排排取悅君王的歌舞伎,文武百官戰戰兢兢地伏跪在旁,場面十分華麗氣派。
遠處卻是戰火肆虐、屍血成河的慘況,與如今大唐烽火連綿、百姓受苦的景象竟如此相似,馮道心中頓時湧起千重浪滔,激動難已:「這是紂王和妲己,兩人極盡驕奢淫逸,又連年征戰,讓百姓陷於水深火熱之中!」
張承業也觸動內心千萬愁緒,道:「戰火不止,聖上一生顛沛流離,何時才可脫離苦難?」
馮道心中仰慕李世民,自然而然答道:「太宗曾說:『為君之道,必須先存百姓』,只有百姓安居樂業,皇帝才能安享高位,如果為君不正,戰爭禍害就永遠不會消失!」
張承業感慨道:「太宗的話總是有道理,可憐聖上仁愛寬厚,偏偏生不逢時!」
馮道指著前方情景,道:「紂王連年征戰,強征窮苦奴隸,弄至民怨沸騰,各諸侯紛紛起兵反抗,對照我大唐的農民起義、藩鎮割據,正是一模一樣的景況!」
張承業睜大了眼,驚道:「你說什麼?」
馮道心想被囚禁在這幻境裡,多半是九死一生,索性放了膽子說道:「我說貪奢暴虐是一個王朝敗亡的最大原因,我大唐今日的慘況就跟這幻影一模一樣!自從我懂事以來,便聽說朝廷昏庸,上至皇帝下至百官,個個貪婪荒淫、橫徵暴斂,致使朝政腐敗、民不聊生。」
「你……你……」張承業想不到他如此大膽,原本玉白的臉氣得幾近死灰,全身更不停顫抖:「你簡直大逆不道,斬十次頭也不夠!」
馮道大聲道:「反正我都要死在這兒了,斬不斬頭又有什麼分別!《史記》裡說:『王者以民人為天,而民人以食為天』,農民、農業乃是一國之本,可我大唐階級分明,所有利益都掌握在皇族、官員、地主手裡,低微的農民只能不斷被壓榨,甚至被強徵從軍,上戰場當砲灰!」
張承業怒不可遏,斥道:「你一個鄉下小子懂得什麼,怎能胡說八道?」
馮道也不甘示弱,更大聲道:「我生於農耕之家,自然懂得農民的痛苦!農民本是最勤懇純善,日出而作、日落而息,只求一頓溫飽。但懿宗、僖宗時期,苛斂繁重、災荒連年,農田屋舍盡變成廢墟,農民連安身立命的地方都沒有,這才被逼得揭竿而起。大中十三年的裘甫起義,咸通九年的龐勳起義,正是農民反抗的第一把烈火,雖很快被熄滅,卻點燃了燎原大火——黃巢之亂!」他憤慨道:「黃巢固然是殺人不眨眼的惡魔,說到底卻是朝廷腐敗所致!」
張承業倏地抓住馮道的背心大穴,怒道:「我瞧你也沒本事破出玄境,不如就此殺了你,也省心許多,不必再聽這逆言惡語污了耳朵!」他指勁只要稍一用力,立刻就能抓碎馮道的脊骨。
馮道哼道:「你殺了我,就辜負聖上託付,一個人孤伶伶地待在這裡慢慢死去,多麼可怕!不如留下我,或許真能想出法子呢!我說話雖不中聽,卻還能陪你解悶!」
張承業指勁不由得鬆了幾分,馮道心中好笑:「聖上果然是老宦官的死穴,只要一提起聖上,他便沒轍了!」他扭了扭身子,示意張承業放開自己,張承業卻不肯放手,斥道:「小子別耍滑頭,破不了機關,我立刻殺了你!」
馮道哼道:「誰說我破不了?」
張承業一愕:「你有法子?」指勁又鬆了幾分。
馮道說道:「門口銅鏡上刻著『青史如鏡』四字,這幻境又是歷史長河,映照著大唐今日的處境,只要從這點下手,應有機會破解。」
張承業聽到「青史如鏡」四字,一時又生了感慨:「青史如鏡,那是太宗告誡小皇帝們的話,偏偏……唉!」遂放開手,垂首悲嘆。
這「青史如鏡」是日月道長、飛虹子一生之心血,其中蘊意何等精妙,馮道雖聰明至極,一時間也想不出破陣之法,過了半刻,張承業見他蹦不出一個字,又抓起他威脅道:「我不殺你,卻能折磨你,管教你求生不得、求死不能!」
馮道暗暗好笑:「這老宦官認定我是皇上派來的解謎人,氣成這樣,也不下殺手!」悠哉道:「你這麼嚇著我,我腦子一片空白,便什麼都想不出來。」
張承業忿忿甩開他,馮道見這幻境沒什麼危險,又有張承業照看著,也沒什麼好擔心,道:「我得睡個覺,讓腦子清醒些,才能好好思索。」說罷便仰身躺倒,他著實累了,頭才沾地,即呼呼大睡。
張承業見他絲毫不怕自己,罵道:「誰准你睡了?」氣得想一掌拍扁他,大掌剛舉起,又想起萬一傷了他,怎麼向皇上交代?只得忿忿收了內力。
馮道感到一道冰風拂過,瞬間醒了幾分,揉揉眼,含含糊糊道:「這東西百多年來都沒人想透,難道你指望我一刻間就想出來?」翻個身又即睡著。
張承業恨得牙癢癢,卻拿他沒法子,只能自己設想,他走來踱去,心中翻覆思索:「青史如鏡、青史如鏡……」卻始終想不出所以然。
約莫過了一個時辰,張承業已按捺不住,重重踢了馮道屁股一腳,道:「你快起來解謎!」
馮道驟然吃痛,果然清醒過來,頓覺一肚子火,他一邊揉著屁股坐起,一邊看著眼前紂王、妲己盡情享樂,百姓受苦受難,真是越看越惱火,罵道:「百姓都吃不飽了,還興建華麗鹿台?」對張承業道:「你轟垮鹿台,為受苦的百姓吐一口氣,我便告訴你謎底!」
張承業怒道:「轟垮鹿台意謂著推翻商朝國君,是逆賊之舉,這青史如鏡是教人安天下,怎可能犯上作亂?你這麼胡來,萬一觸動什麼機關,咱倆都要死無葬身之地。」
馮道伸伸懶腰,道:「你不肯也罷,那我只好繼續睡了……」話未說完,張承業已飽提綿掌轟向鹿台,剎那間,地面震動,發出巨雷悶響,巍峨宮闕紛紛崩塌,頃刻間化作一片焦土,塵煙紛飛中,前方幻景迸裂開來,炸出無數天光。。
兩人見「商湯境」果然破滅,驚得說不出話來,張承業直呼:「怎麼可能?」
馮道心中雖有一點靈思,也沒想到這麼輕易就破了機關,得意地哈哈大笑:「我沒說錯吧!」
張承業心中受了衝擊,一時無法接受,只覺得腦子嗡嗡響,不斷搖頭嘆氣:「這玄境竟是教人目無君王、大逆不道?這如何使得?如何使得?」感嘆未畢,兩人忽然騰空而起,如流星般劃過天際,再緩緩飄落,但見下方群山巍巍、江河漫漫,兩人最後落入了金戈鐵馬的殺戮戰場裡!
旁側一座高峰刻著三個大字「周武境」,張承業有了經驗,立刻道:「這是周武王攻打商紂王?」
馮道輕易破了第一關,又睡了一覺,心情大好,笑道:「看起來確實是牧野大戰。」
兩人一路往前走,看著周武王滅亡商紂之後,在周公、姜子牙輔佐下安邦定國,建立宗法制度,一代代君王相繼傳承,周朝從豐盛榮景一路走向殘破衰敗,最後場景停在天災頻仍、餓殍枕藉的慘況,周幽王卻抱著寵妃褒姒坐在驪山高臺上,一樣的暴虐驕奢、浮華淫逸,視百姓如芻狗,而前方同樣再無出路。
馮道兩人彷彿也看見了大唐榮光流逝,漸漸走向衰亡,卻無能為力,心中傷痛實有如刀割,張承業忍不住咽咽落淚,馮道默然不語,內心只迴蕩著一個巨大的聲音:「這樣輝煌的王朝,敗落並非一朝一夕,明明有中興的機會,為何這些君王都看不見百姓的苦難?任由國家一步步走向衰亡?」
前方周幽王為博美人一笑,點燃了烽火臺,各地諸侯以為外敵攻打進來,紛紛領兵勤王,豈料趕到驪山,卻是鬧劇一場,諸侯們氣急敗壞,周幽王和褒姒得意不已,縱情歡笑,那笑聲對比百姓的悲哭聲,實是說不出的刺耳。
馮道見妲己、褒姒迷亂君王,以至王朝敗亡,暗暗告誡自己:「大丈夫要做大事業,應守身持節,絕不能沉湎美色,否則小者誤己、大者誤國。」
張承業回想起昔日宮廷遊宴的歡樂情景,感嘆道:「聖上日理萬機,十分勞累,偶有享樂,也是應該,只不過這褒姒迷亂君王,導致國家敗亡,實是紅顏禍水,這褒姒該殺!」
馮道憤慨道:「商紂貪戀酒色、暴虐而亡,這周幽王卻不知借鏡,竟然走向一模一樣的路子,商朝這樣,周朝也是這樣,我大唐又何嘗不是?玄宗本是個英主,卻因沉迷美色,而引發了安史之亂,也造成我大唐江河日下,之後的懿宗、僖宗更是荒淫無度,人之愚蠢,真莫此為甚!」腦海忽閃過一絲靈光:「一模一樣的景況……歷史輪迴真好像照鏡子一般,難怪這裡取名『青史如鏡』,要破出玄境必與朝代衰亡有關!商朝要破的是鹿台,那麼這裡應是……」剛有了念頭,卻被張承業尖銳的吼聲給打斷:「你竟敢將我大唐明君比做暴虐無道的紂王?」
馮道知道他一心護主,也不再爭辯,只道:「周幽王烽火戲諸侯,拿軍國大事胡鬧,使天子威信一落千丈,這才導致滅亡。那烽火臺是天子與諸侯破裂的象徵,你試著毀了它吧。」
張承業愕然道:「怎麼不殺褒姒嚒?」他一掌轟向烽火台,幻境果然破滅,兩人瞬間落入另一道時光長廊裡,走過春秋戰國,進入了「秦皇境」。
秦嬴政以雄強兵馬橫掃各國,一統天下,稱頌自己為「始皇帝」,並施行嚴刑峻法,百姓歷經多年戰亂,卻不得休息,在沉重的徭役、兵役、賦稅之下苦不堪言,直到秦始皇在巡遊南方的路上病死,丞相趙高、李斯共謀,欲立傀儡皇帝胡亥為秦二世,因此假傳聖旨殺害太子扶蘇,幻境便停在扶蘇接旨的光景,不再前進。
張承業見到趙高的毒計,想到聖上正受權臣挾制,憤慨道:「奸臣弄權、背主欺君,這奸相趙高和崔胤的嘴臉真是一模一樣!」
馮道搖頭道:「扶蘇誤信賊臣,真是愚不可及!倘若他能權宜變通,先坐上皇位,再設法剷除兩名奸相,施行德政,秦朝也不會兩代即亡,百姓便能多幾年安康。」
張承業不悅道:「明明是權臣欺主,你為何老說聖上不好?」
馮道哼道:「君王不能分辨忠奸,令奸臣位高權重,國家才會一團混亂。」
張承業怒道:「崔胤背後有朱全忠支持,聖上才會事事受挾制。」未等馮道開口,已對準趙高幻影發出一掌,恨聲道:「禍害權臣實在該殺!」
剎那間,趙高幻影消失,「秦皇境」爆裂開來,巍峨的宮宇、長城紛飛破碎,炸出無數天光,兩人飛過天際,落在了煙霧迷漫的湖沼地,但見夜色深深、蒼野茫茫,前方兩軍正廝殺激烈。
一方是氣吞山嶽、力拔江河的項羽,另一方是略不世出、國士無雙的韓信,兩位絕世英雄在垓下對決了一場天地動容的曠古之戰。
項羽率領十萬楚軍,勇猛地對抗六十萬漢軍層層包圍,韓信親自率領三十萬主軍正面進攻,命兩位副將左右夾擊,雙方均傷亡慘重,項羽被迫退回垓下,準備整軍再戰。
烏雲蔽月,陰風怒吼,楚軍面對生死茫茫的戰況,士氣已十分低落,忽然聽見淒涼哀怨的楚歌悠悠傳蕩,再難壓抑思鄉之情,剎那間意志崩潰,棄甲奔逃。
項羽見大勢已去,趁著夜色昏暗,率軍突圍,一路苦戰,待逃到烏江,僅餘二十八騎相隨,烏江亭長勸項羽回江東休養,以圖再起,項羽自覺無顏見江東父老,命令隨從盡皆下馬,與漢軍搏殺,一口氣殺敵數百人,直到身疲力盡,自刎而死。
劉邦終於建立了輝煌盛世,卻大殺功臣,軍功第一的韓信落得三族盡誅的下場!
馮道看得心神激盪、震撼無已:「項羽悍猛遠勝劉邦,韓信軍威足可震動天下,為何一個走到烏江自刎,一個落至三族盡誅?而劉邦不只是最後的得利者,更建立了輝煌的大漢王朝?」
他原本只是個鄉下小子,但這段時日屢遭危難,常吸收大人物言論,又受了「青史如鏡」的刺激,一夕之間開闊了視野,增長了識見,對許多局勢已能自行推敲,融會貫通,不禁想起李克用和朱全忠的雙雄之爭:「李克用悍猛堪比項羽,但一味窮兵黷武,只徒然耗損自身實力,就算想結盟李茂貞、劉仁恭,也因識人不明,屢遭叛變;反觀朱全忠,不只武功絕頂,更懂得運用謀略,時時利用朝廷勢力打擊對手,其狡猾有如劉邦!或許他身後有高人指點,那高人雖不如朱全忠勇猛,卻能指揮他,就像老子所說:『柔勝剛、弱勝強』。」
只見「兩漢境」中,劉邦採用了郡國並行制,長年下來,諸侯權力漸大,朝廷為鞏固王權,四處平亂,弄至國力空虛,外戚篡權,天子只好勾結宦官,對抗外戚。
到了東漢後期,外戚、宦官各自結黨,鬥爭不斷,甚至拽制著皇帝的廢立,最後董卓以勤王為名,率大軍進京,一掃內廷各方勢力,漢王朝終走向滅亡,天下再度四分五裂。
這一幕幕幻影,與大唐內有宦官、權臣爭鬥,外有藩鎮割據的情景遙相呼應,馮道、張承業兩人的心境也從一開始的激昂悲憤,漸漸變為五味雜陳,深思翻攪,彷彿有什麼東西在內心深處醞釀,卻不知它會漫流成怎樣的驚濤駭浪。
張承業悲痛道:「聖上就是擔心藩鎮割據,國家四分五裂,才想平藩,想不到為時已晚。這董卓原本應該領兵勤王,卻暗懷豺狼之心,倒行逆施,豈不像是——」
「李克用!」
「朱全忠!」
兩人同聲說出,看法卻完全不同,隨著話聲一出,「碰!」張承業已發掌擊滅董卓的幻影,瞬間進入了「魏晉境」。
兩人徐徐往前行,一路沉默無言,看著魏晉皇室為拉攏世族,建立了「九品中正」制,世族因此越加囂張。
晉武帝為掣肘世族,大肆封賞宗藩為王,然而繼位的晉惠帝無能管治,終於引發「八王之亂」,幻境終了,停在「五胡亂華」的情景,只見匈奴、鮮卑、羯、氐、羌這些北方胡夷傾巢而出,成千上萬的鐵蹄如潮浪湧向中原,大肆殺戮,就像五馬分屍般,企圖撕裂割據這塊沃土。
短短時間,北方已屍橫遍野、血流成河,成了人間煉獄,軟弱的晉廷無力抵擋,只得南遷,百姓跟著離棄家園,一波波逃往南方,留在北方的漢人紛紛建立塢堡、軍隊以求自保。
這場戰亂歷經了三百年之久,與黃巢之亂相互對映,實是天地間最慘烈的兩大浩劫!
兩人一路看盡各朝興衰、戰火無情,都不如這「五胡亂華」來得令人沉慟震撼,即使馮道性情隨遇而安,也不禁感傷落淚,張承業更已老淚縱橫,握了馮道的手,懇切道:「小兄弟,我們一起匡扶聖上、中興唐室,絕不可讓那些凶狠外族、逆臣惡賊毀了我大唐王朝!」
馮道心中卻想:「聖上已無能力安頓四海,反倒是河東正當強盛,大哥又義勇雙全、心存仁善,說不定真有安鎮天下的希望。」正色道:「張公公,有朝一日你若能面見聖上,一定要勸諫他,河東軍是唯一可壓制汴梁軍的希望,崔胤勾結朱全忠,是與虎謀皮,他二人此刻還假裝忠臣,一旦宦官除盡、李克用勢微,時局就會改變!朱全忠第一個殺的必是崔胤,接著就是聖上!」
張承業聞言如雷轟耳,但又知他說的是事實,半晌,沉沉一嘆:「聖上為了壓制李克用,才放任崔胤、朱全忠結盟,這也是無可奈何,都是這些逆臣不好!」
馮道忍不住道:「朱全忠明明狼子野心,為何聖上寧可信他,也不信李克用?」
張承業道:「聖上不喜歡李克用!你瞧瞧這五胡亂華的情景,那李克用是沙陀人,正是屢屢侵犯我大唐邊境的突厥後裔,突厥天性殘狠,惡如凶獸,就算久居中原,表面斯文,骨子裡也難馴化,怎能相信?」
馮道放眼望去,見這些夷族滿臉鬍虬、目光如火,身形魁梧如山,行止殘狠如猛獸,屠城掠地千里,不禁感到憂慮:「如今北方契丹虎視眈眈,難道我大唐最後也要經此浩劫?」
他的家鄉河北之地,一向是抵擋契丹的最前線,這幾年在劉仁恭「火燒草原」的計策下,有效阻擋了對方的攻勢,但河北的百姓都知道,那只是暴風雨前的寧靜,只要契丹大軍整備好,必會一舉南下,到時中原內亂,劉仁恭若無援軍,必抵擋不了外族入侵,這也是劉仁恭不惜背叛李克用,投靠最強大的朱全忠的原因之一。
張承業全力擊出一掌,將滿懷痛怒發洩在石勒的幻影上,道:「這『胡皇』石勒屠殺百姓數十萬,最是殘暴!」
「魏晉境」一旦破碎開來,兩人便進入了「隋文境」,見到隋文帝勤儉愛民,天下總算暫得休養,可好景不常,繼位的隋煬帝窮奢極欲、濫用民力,建東都、修馳道、鑿運河、征高麗,終導致群雄四起、聲討暴君,原本應該保護皇帝的禁衛首領宇文化及卻率叛軍衝入皇宮,擒捉皇帝,楊廣逃生無門,只得束手就擒。
「逆賊!」張承業見到皇帝遭難,一口氣往上衝,忍不住撲上去搶救,卻因為是幻影,只撲了個空,叛軍又拿起繩索縊殺楊廣,楊廣不斷痛苦哀嚎,但喉頭被扼,叫不出聲,面目扭曲猙獰,四肢不斷掙扎。
這一幕像雷電轟擊般,令張承業腳步一個踉蹌,重重跌坐在地,他臉色蒼白無血,全身不停顫抖,淚水無聲無息地湧流出來。
馮道可感受他心中是多麼悲痛絕望,因為無論忠臣多麼努力,末代皇帝幾乎都逃不出被逆賊扼殺的結局,這血淋淋的一幕,挑起張承業內心深處最大的恐懼,彷彿長年擔憂的噩夢忽然化成了真實,殘酷地呈現在眼前,令他不由得抱頭慟哭:「老奴罪該萬死,竟沒能護住你……」
馮道想起馬車裡與李曄共處的情景,也萬分難過,蹲下來扶住張承業,勸慰道:「公公別傷心,聖上還活著!這隋文境應是最後一關,咱們快快破關出去,說不定就能扭轉危局。」
「對!對!」張承業忽然清醒過來,連忙拭去淚水,道:「咱們趕快拿到安天下之祕,就能回去解救聖上!」抬眼望了前方景象,氣憤道:「宇文化及這逆臣辜負皇帝的信任,最是該殺!」遂起身發掌擊去,豈料幻境並未破碎,他狠狠發去數掌,見幻境安好如故,一時氣極,發了瘋似地擊打宇文化及的幻影,尖聲罵道:「這逆賊怎麼不死?怎麼還不死?」
馮道知道他心中難過,也不阻止,待他發洩夠了,才道:「張公公,您得留點力氣破關。」
張承業愕然停了手,道:「難道不是殺這逆賊?」
馮道搖搖頭,張承業雖然心有不甘,但想他屢屢破關,只好道:「你破關便破關,別再對聖上不敬!」
馮道心想:「楊廣荒淫無道,壓榨百姓來滿足自己,才招至滅亡……」但他不忍再刺激一個忠心老臣,繞了彎道:「這場景只有幾個逆賊和楊廣,你打了逆賊不下數十掌,怎麼也打不散,不如……」低聲道:「試著打楊廣看看!」
「殺皇帝?」張承業心中咯登一聲,掙扎了半晌,終於忍痛擊碎楊廣幻影,四周幻境果然破碎開來。
馮道心中雖有數,仍感到十分震驚:「想不到最後一關竟然結束在『弒君』!」不禁想道:「皇帝和各方節度使都以為這『安天下』之祕是爭奪江山的利器,殊不知『天下』兩字指的並不是權力江山,而是天下百姓。只有真正體察民情,心存百姓,方能安治天下,日月道長、飛虹子兩大高人聯手設下這機關,以境喻意,告誡歷代皇帝需以青史為鑑,實是用心良苦,可惜百多年來都無人能體會。」
「隋文境」破滅的剎那,兩人心中同時一緊,都猜想「大唐境」會出現什麼情景,卻已經回到現實,且出現一幕驚悚景象!
「唉喲!」陰暗的洞穴裡,百多具白骨屍橫遍地,乍見到這恐怖景象,馮道嚇得驚呼出聲,連忙躲到張承業身後。
張承業見白骷髏身上都穿著大唐朝臣的服飾,嘆道:「他們是從前進來闖關的人,個個都是我大唐英才,卻都死在這兒!」
馮道仔細看去,見有人手中拿著《孫子算經》、《周髀算經》、《九章算術》,想以數算來解開玄境,有人拿著《說文解字》、《楚辭》、《詩經》,試圖以詩文意義來解謎,更有拿著《河洛》、《易經》、各式武功秘笈來破解的,文臣武將各展聰明。
馮道心中不禁納悶:「這玄境其實不難,門前大字『青史如鏡』已經破題,為何百多年來都無人能解?」
卻不知初期進來的人,都是皇室的忠誠志士,心中只想如何延續大唐國祚,平定天下叛亂,並沒有反君思想,後期雖進來一些犯罪死士,但礙於先前的英傑試盡各種方法,都未能全身而退,因此這玄境之謎被渲染得十分可怕,眾人盡朝著更複雜、更深奧的方式探究,卻忘了安治天下最基本的道理就是「以民為本」。
馮道出身耕讀之家,對底層百姓的苦難實是切身之痛,才能一下子就瞭解這「青史如鏡」的喻意。但他並不知道百多年前武則天、飛虹子破入玄鏡的那一次,大唐盛世而斷,出了武周王朝,此刻也是一模一樣,大唐既將末世而亡,邁入一個新局面,再度印證了青史如鏡,歷史軌跡一再輪迴重覆。
前方有一座數丈高的塔臺,臺上有個被水力驅動、緩緩轉動的古怪圓球,圓球表面刻畫著一道道線條,乃是赤道、黃道、恒穩圈、恒顯圈,又鑲嵌無數閃亮的星鑽,每一顆星鑽都對應著天上星辰,散發出晶瑩迷眩的光芒,這些光芒時近時遠,有暗有亮,交織出「青史如鏡」的幻影,圓球四周有一道濃雲緩緩繚繞,似一條雲龍隨著天地的運行飛翔盤旋,雲尾迷漫散亂。
兩人不知道那條雲龍即是大唐龍脈,對前人能在地底建造出如此偉大的奇觀,都驚佩無已,馮道興奮道:「我在書上見過這圓球,『渾天如雞子,天體圓如蛋丸,地如雞中黃』,天地間充滿水氣,上刻群星圖景,這是能測算周天星辰運行的『渾天儀』!」
張承業倒不稀奇,道:「不錯,是渾天儀,小子真有見識。」
兩人走上前去,見渾天儀下方擺放了二本書,分別是《天相》和《奇道》,張承業拿起《奇道》翻了幾頁,凝視良久,忽然間淚水滴滴落下,濺濕衣襟,神情哀切,悲不自勝。
馮道歡喜道:「張公公別再哭啦!咱們快把書拿出去,等您研究了安天下的祕密,就能扶持聖上,挽救大唐了。」
張承業卻搖頭道:「聖上為一國之主,我跟在他身邊幾十年,看過的金銀器玩難道少了?我一介老奴還貪圖什麼奇珍異寶?這兩本書是鎮國之寶,交給不該的人,只是枉然。」
馮道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,一心只想離開這詭異地洞,道:「你不研究這秘笈,總該把書帶給聖上或其他高賢。」
張承業道:「說來慚愧,朝廷雖有千百彥士,卻無一人能勘透境中祕訣,連稍稍突破也稱不上。但你一個孩子竟然只花了二天時間,便破盡機關,可見你真是傳承天命之人,只有你盡快通曉書中道理,才能解救大唐。」
馮道一時愕然,但想這老宦官一旦認定的事,便十分死心眼,也不再勸說,道:「晚生不過是僥倖而已。您武功高強、見識廣博,不如我們一起研究這學問,此刻先出去再說吧。」
張承業道:「咱家自知輕重,不敢妄視。」將書本恭恭敬敬放回原位。
馮道初時只被他的赤誠忠心感動,此刻見他視寶物如浮雲,不禁打從心底生了尊敬,卻不知張承業心裡正轉著另一個念頭。
張承業道:「我方才翻了兩頁,見書中的本事並非一蹴可成,如今國難當頭,聖上處境危險,咱們得全力以赴,只有使上非常手段了!」
馮道不解道:「什麼非常手段?」
張承業探指伸出,疾點馮道穴道,馮道咕咚一聲摔倒在地,怎麼也沒想到兩人才共歷一場患難,這老宦官竟然毫不念情,說出手就出手,驚慌叫道:「張公公,你做什麼?」
張承業放下肩上的大包袱,道:「你就靜心在此閉關。這穴道半個時辰後自會解開,袋裡有足夠的乾糧,半年後我再來找你。」
馮道急道:「晚生不懂半點武功,萬一學不成怎麼辦?豈不白白浪費時間,還不如將書拿出去,集思廣益!」
張承業道:「你名道、字可道,又連破機關,豈不是因緣?緣分既至,如何不成?」
馮道知道他說得出做得到,此刻再說什麼都已無用,叫道:「半年之後,你忘了我怎麼辦?」
張承業道:「老奴心心念念便是聖上的囑託,怎可能忘記?」
馮道急道:「萬一、萬一,你有個什麼萬一,怎麼辦?」
張承業道:「那是你的命數,也是大唐的命數了!」說罷便轉身離去,想到自己完成聖上託付這不可思議的任務,不禁淌下淚水,哼哼而笑。
馮道又急又怒,卻動彈不得,破口罵道:「你這忘恩負義的老宦官!」望著那離去的背影越來越小,終至消失不見,才意識到自己真要被關在這玄乎乎、暗漆漆的洞底,再也出不去了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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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參考文獻】
《舊五代史.張承業傳》
光啟中,主郃陽軍事,賜紫,入為內供奉……三年,昭宗將幸太原,以承業與武皇善,用除為河東監軍,密令迎駕。既而昭宗幸華州,就加左監門衛將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