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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人物誌6】石敬瑭——煙火裂帛處的罪與贖

2025-06-06

       五代十國裡,最廣為人知的帝王,不是滅唐的朱溫,也不是戰神李存勖,而是石敬瑭。哪怕我們不熟悉那段動盪的歷史,多半也會記得教科書裡那句簡短評語:有一位怯懦無恥、割讓燕雲十六州、向異族稱臣的「兒皇帝」。要論五代君臣中,有誰比馮道被罵得更慘,恐怕非石敬瑭莫屬了。

       然而,在創作《十朝》的過程中,當我沿著史料的脈絡,逐步探尋各個人物的性格與事蹟時,關於石敬瑭的記載卻完全顛覆我的認知,讓我深感詫異——「兒皇帝」這短短三字標籤,實在過於偏頗,遠不足以涵蓋這位沙陀猛將、後晉開國帝王複雜而充滿矛盾的一生。

       五代十國,是一個英雄與梟雄並起、忠誠與背叛交織的年代。

      石敬瑭的生命歷程,似乎從一開始就註定了漂泊與掙扎。他的先祖自遙遠的西域踏上中原的土地,在絲路的駝鈴聲中融入華夏,卻始終難以抹去「異族」的身分印記——關於石敬瑭的族屬,史料眾說紛紜,有記載其為粟特人,亦有沙陀或漢人之說。其父臬捩雞(石紹雍)是李克用麾下勇將,石敬瑭因此在沙陀軍營中長大,自幼便喜讀兵書,思想也深受沙陀作風影響。他為人沉穩寡言,卻胸懷韜略,憑藉卓越的軍事才能與戰功,深得李嗣源賞識,成為駙馬,從而躋身後唐的權力核心。

       石敬瑭雖不像李嗣源那般敦厚持重、深孚眾望,也不及李存勖才情絕世、光芒四射,但縱觀他崛起的歷程,諸多事蹟都足以證明,他不僅文武兼備、慎謀能斷,更懂得謙遜自持、審時度勢,具備高度的政治敏銳度。

       他曾親眼目睹李存勖如何從「五代戰神」沉淪為伶官戲子,最終身死國滅的下場,又見證了岳父李嗣源如何以仁政安撫人心,穩定天下。因此,他比同時代的許多人都更早看清權力的誘惑與代價。

       這樣一位機敏通透,在戰場上叱吒風雲、治政上謹慎勤勉之人,究竟是怎麼一步步走向深淵,最終背負了千年罵名?這無疑為小說的創作,提供了極大的戲劇張力與探討空間。

       公元936年,身為河東節度使的石敬瑭手握重兵,成了後唐的軍事大總管,卻也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機——李從珂登基後,對這位權勢日重的姐夫深懷猜忌,步步緊逼,最終更將屠刀揮向石氏的親族與部屬,意圖剷除其羽翼,將他逼入絕境。

       晉陽城被重兵圍困,內無糧草,外無援軍,石敬瑭僅憑兩萬殘兵對抗朝廷十萬大軍,局勢岌岌可危,他的活路只有一條,也是當時各藩主都會做的事——從朱溫、李克用、趙德鈞父子,甚至是南方的徐知誥(李昪),都曾向契丹納貢求援。

       只不過,在這場關乎生死存亡的權力博弈中,石敬瑭押上了最駭人聽聞的賭注——以割讓燕雲十六州並向耶律德光稱兒的條件,終於換取契丹出兵,為自己博得一線生機和復仇的希望。

       就像一柄沾染著自身鮮血的雙刃劍——石敬瑭以喪失帝王尊嚴的巨大代價,逆襲了後唐大軍,為自己和追隨者換取了生存空間,但同時,也在中原王朝的脊樑上,劃開了一道深可見骨、難以癒合的傷口。後世史家常將北宋積弱不振、最終亡於異族的根源,追溯至這筆交易,將責任全指向石敬瑭一人。

       但其實,燕雲之地早已被地方割據多年,中央統治權名存實亡。即便是後來建立的宋朝,在完成統一之前,也不過是眾藩之一,對燕雲十六州並沒有真正的主權,如果想取回這片屏障,是不是應該憑藉自身的軍事實力搶奪回來?(從後周到大宋初期,中原屢次興戰,都沒能取回燕雲之地,直到宋真宗用「澶淵之盟」換取兩國和平,也等於承認了遼國對幽雲的統治權。)

       諷刺的是,那片割讓的「恥辱之地」,在契丹的統治下,意外地催化了胡漢融合的進程與北方文明的躍升,其中幽州(今北京一帶)更逐漸發展成為後世元、明、清三代王朝的繁華帝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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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  燕雲十六州的裂帛之聲,伴隨著遼太宗耶律德光那句「此兒,可為中原之主!」的輕蔑許諾,刺痛了中原民族的神經。而後晉王朝也就在這片屈辱與唾罵的氛圍中誕生了。頭戴「兒皇帝」的荊棘之冠,石敬瑭卻並未沉溺權勢或自暴自棄,相反地,他宵衣旰食、勤勉治國,期盼能重現李嗣源的小康盛世,有朝一日,再奪回燕雲十六州。

       史書上記載他登基後「禮賢下士,納諫如流」,重用馮道、桑維翰等能臣,整頓吏治,勸課農桑,減免賦稅,在內憂外患的艱難局面下,竭力為飽經戰亂的百姓營造了一段相對安定的時期。他深知自己以屈辱方式得來帝位,難以獲得漢族軍士和百姓的真心擁戴,始終低調行事,甚至刻意約束宮廷開支,不廣建宮殿,不濫用名器,從而成就了一段堪稱「小康」的時光。

       晚年的石敬瑭,想必是孤獨而痛苦的。

       如果背負罵名能夠換來十年的休養生息,使中原雄風再起,那麼這份屈辱便是值得的。可偏偏亂世的殘酷遠非他所能預期,一邊是契丹文書如催命符般,不斷捎來耶律德光的貪婪索求、干預內政;一邊是中原臣民的不滿與叛亂,夾在中間的他,曾幻想以卑屈隱忍換取長久安寧,最終卻發現,一味的妥協退讓,如同飲鴆止渴,永遠無法填滿對方慾望的深淵,沉重的壓力與無盡的憂慮,最終使他心力交瘁,鬱鬱而終。

       縱觀石敬瑭的一生,他做對了大部分的事,唯獨做錯了一件大事,就像是亂世棋局中,一個被逼入絕境、身不由己的政治賭徒,試圖在絕境中為自己和追隨者殺出一條血路,用個人恥辱保住中原一線生機,卻為此付出了慘痛的代價,留下一地質疑與痛罵,最終成了五代這座修羅場裡,最悲劇的角色之一。

       史書不會為他辯解,但身為小說創作者,我願意在虛構的世界裡,嘗試給他一次發聲的機會。這不是為他洗白,而是為他勾勒出一個更為完整的形象,讓我們在千古罵名之中,窺見一個真實、掙扎、孤獨、不被世人理解的石敬瑭。

       煙火燃盡,裂帛聲息,罪者已成灰。當我們撥開歷史的重重迷霧,重新凝視那頂沉重的「兒皇帝」冠冕時,所看到的,或許不該只是個人的罪與罰,而是整個五代亂世光怪陸離、荒誕悲愴的縮影,無數被時代洪流碾碎的理想與尊嚴——多少英雄最終淪為梟雄?多少忠誠轉瞬間化作塵土?歷史留下的,不該只是批評罵聲,而是一道值得後世沉思與警醒的烙印。 

高容作品FB 2025/06/06